《THE FIRST SLAM DUNK》：從沒停下來的井上雄彥
「太勁了。太勁了……」那一夜我坐在電影院，看完《THE FIRST SLAM DUNK》片尾工作人員名單，頭頂燈光亮起之後，嘴巴裡不知道喃喃唸著這句話多少次。很久沒有一部電影給我這樣的衝擊，而更重要的是，這種強烈感受很大部份並非來自懷舊情感，而是因為切切實實看了一套「偉大的籃球動畫」；裡面有再多熟悉的場景和人物，也無法阻止我去判定：這是一部井上雄彥的「新作」。
揉合新與舊的全新創作
從三十年前剛剛出現翻版書時就開始追看，我應該算是第一代《SLAM DUNK》迷了。不是想賣弄資格，而是想說，我有幸從一開始就實時跟隨著井上雄彥老師的成長和轉變，包括技藝和思想深度上的驚人進化。所以當他兩年前突然公開《SLAM DUNK》將要製作新電影時，我第一個反應並不是懷念感動，而是驚異，只因這麼多年看著井上，深深了解他是一個不斷向前挑戰、從不自我重複「吃老本」的藝術家，突然重拾這部放下多年的成名作，更毅然親自執導和編劇，那必然是出現了他極度渴望表達的新東西，而不是單純去收割粉絲情懷撈錢——做太容易的事，從來不是井上的風格。
現在看到最終的成果，果然如是。
要改編像《SLAM DUNK》這麽膾炙人口但又結束已久的經典，其實非常困難，既要滿足對原作熟悉無比的粉絲，也不可能忽視沒看過原著或舊電視動畫的新世代觀眾。故此我在觀看《THE FIRST SLAM DUNK》時，首先對井上最佩服的，正是他竟然能夠找到一條路，不會離棄新或舊觀眾，同時又具有獨自而嶄新的視野。
漫畫迷大都很清楚《SLAM DUNK》連載期間的風格演變歷程，到後期山王戰的最成熟階段，搞笑元素早已經大幅減少，而集中於密集的球賽表達，特別是比賽最後幾十秒，那段超過七十頁無對白無停頓的決勝，更是漫畫史上高峰經典。井上這次《THE FIRST SLAM DUNK》拍湘北山王戰，正是採取了這麽「純粹」的方向，甚至更進一步削除旁支情節，把敘事節奏還原到接近真實籃球賽，拍出來的效果非常震撼。
超越真實的籃球動畫
以前我在談論運動電影時說過，眾多球賽裡籃球是最不容易拍得真實而又能夠講故事的一種，只因現實裡的籃球是不停流動而節奏緊密的，攻防轉換在瞬息之間，場上十個球員也全部會同時移動，球賽場面只要拍得稍呆滯或節奏不對，就很容易失真。《THE FIRST SLAM DUNK》卻竟然真的完全做到那種「球賽感」，但它又跟真人籃球電影不一樣，保有了動漫的特色味道；如果只是拍幾十秒精雕細啄的廣告還說得過去，它卻是劇情長片完整地呈現球賽對戰！這樣的籃球戲真可謂前所未見。
做得到這種感覺，當然一大原因是井上本人的特質，能夠有這等視覺執行力，而又如此了解籃球的創作者，除了他恐怕世上難找第二個。電影在日本上映同時也推出了一本幕後特刊《re:SOURCE》，裡面收錄井上的長篇訪談，還有他執導時用到的各種繪畫筆記與storyboards，當中見到井上對於打球畫面的調整，是可以去到何等仔細的地步，小至宮城高速運球時後腿哪些肌肉應該活動，澤北上籃時視線要怎樣擺等等，都特別明確標示給動畫師注意。而畫面整體的真實感，往往就是靠著這些細節累積出效果。
去年預告片上映時，大家看見電影的畫風曝光，知道角色是採取3D電腦建模動畫來描繪時，曾經引發了不少負面評價，一來因為有許多老粉絲早就先入為主地認定，這部電影就是舊電視動畫的延續，但當發現原來採用了完全不同的風格後，就心生抗拒。但是今日我們看到完成品後，從前這些批評都顯得可笑，動畫團隊運用電腦動畫之長，做出的效果實在太傑出，包括使用各種鏡頭高速移動，營造出對抗迫力和空間感；使用真人動態捕捉（motion capture）的打球動作，精準又可信；還有人物外觀面相，在忠於漫畫之餘又帶有微微的立體感。根據井上在訪問說，歷年來其實有很多人都希望獲得他首肯做新的《SLAM DUNK》電影，但一直為他拒絕，直到2014年現時的動畫團隊向他展示了製作概念及效果，才真正吸引到他。現在我們看到的，大概就是當時井上已經預視的東西。
三十年歷練與昇華
山王戰只是佔了《THE FIRST SLAM DUNK》電影裡的一半篇幅，另一半則是以宮城良田為主角，講述其過去成長及家庭的故事。其實只要是井上老師的漫畫迷，都會覺得這類人心描寫毫不陌生，正是他結束《SLAM DUNK》後這些年，經歷《浪客行》及《REAL》兩作而修煉出的領悟。
當初《SLAM DUNK》連載時因為屬於少年漫畫格局，你仔細留意會發現，其實裡面的世界頗為簡化和抽離，除了籃球部、學校生活和他校對手之外幾乎沒其他，各個主角的父母家人，更是甚少出現又無關痛癢的（例外是曾有一小段描寫櫻木父親健康出問題的情節）。這次電影花了大篇幅描寫宮城的家人，他的母親更是要角，全是《SLAM DUNK》前所未見的。
或許可以如此形容：這段宮城的故事，就是「當《SLAM DUNK》的敘事角度進化成《REAL》那模樣」。《REAL》通常被稱為「輪椅籃球漫畫」，其實更確切一點說，它是一部「有籃球的人生漫畫」。井上以傷殘主題為切入，講的是人生充滿了遠比籃球場上更巨大的困難，然而從籃球學到的，卻能夠幫助我們應對人生。宮城在面對傷痛和遺憾時亦是如此，他最慶幸的事是仍然能夠繼續打球。
電影的名字寫著有「THE FIRST」，最初令很多人誤會是不是代表已經規劃了續集，但原來井上雄彥這麼命名這部戲是有特殊意思：作品的故事和人物雖然屬於過去，但是井上並沒有停留在那裡，這部戲是現在的我，以做著全新作品的心情完成的。
對於一個不甘於重複自我的創作人，最光輝的時刻，永遠就是現在。
Text：喬靖夫
Photo：香港羚邦映畫
Design：Warren
原文刊於《運動版圖》2023年2月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