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流乾•汗雨》[六]

《流乾•汗雨》[六]

他,一個人,看著他的同學,與他自己的朋友打成一片,樂也融融。於是,他也想樂也融融。舉足之際卻又遲疑。遲疑了好一回,又把近乎要前行的動力硬生生塞回心底。但硬塞一通,心中滿滿的衝動竟然變成滿滿的空虛。

他想了又想,想了又想。其實他明白自己到底做「錯」了甚麼事,但他似乎沒有樂意接受這個結果的心理準備。畢竟,人總是要為「正義」付出代價的,不是嗎?

他想不到,因為他發起對班上老大的罵戰,最終竟遭反噬。據聞那老大因欺凌鄰校同學,而對方親戚是城中有名的方大狀。最後班老大下跪求情,說自己有幽閉恐懼症不能去男童院,求對方放過自己。結果方大狀雖然入世已深,但看見眼前懇懇切切求饒的小孩,也不便和對方計較。奮奮不平的他,於是便決定要成為判官,用班上輿論懲罰這大惡霸。

「平時就惡死睖瞪,遇到惡過佢嘅人就淆晒底!」他心想著。這不單是自己平常受欺侮的仇,也是好朋友被欺侮的仇。好朋友被他拳打下體,最後不了了之。他自然為朋友記住這個仇。更過份的是⋯⋯他竟然在班上公開說羽嫣是個做作的「觀音娘娘」,還說他的裙下之臣全部都是「做兵的廢柴」。這當然不是事實。首先,羽嫣根本不是娘娘⋯⋯「就⋯⋯就算係⋯⋯我都唔係兵!傾下偈,做朋友就叫觀音兵?」

新仇舊恨,他打算一盤算清。於是他開始對班老大開炮。「收皮啦!扮有幽閉恐懼症。平時揼人又唔見你恐懼?吖啊啊!唔好告我啊,我幽閉恐懼㗎,媽咪啊。打人就懶係型,俾人告就變乸型。」

一番熱血的說辭沒有為他贏得讚賞,反之,起初跟他同一陣線的盟友,那些鼓勵他出去舌戰班老大的同學這刻毫不意外地離棄了他。明明他們也好像很討厭班老大,明明討論的時候,他們同仇敵愾的道自己一定會為推翻班老大的統治出一分力。

結果,戰鼓一響,他一瞧,自己的「戰友」都在對面的陣營。最後,連他為之而報仇的「好朋友」也在這件事上沉默不語。

⋯⋯

但要是他沒有被孤立,要是他還有一個朋友,他就不會加入田徑隊,不會開始長跑。有哪個腦子正常的中學生會加入田徑隊練長跑?人生沒有其他好玩的嗎?但對他而言,的確沒有。在那個時候,在他心中,人生早已結束了。在所有朋友離棄他的一刻,他已經死了。

一圈又一圈,他肉體上的痛苦麻痹了他的思緒,把他流血不止的心冰封住了。一圈又一圈,他狂怒的思緒被肌肉的疼痛打了回去,漸漸,他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了。一圈又一圈,在堤壩的淚水慢慢地、慢慢地換成汗水,他的傷口漸漸結疤。

他就是這樣,「無敵」地跑著,毫無目的地經過一個春秋。一個人的春秋。其實,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力漸長。畢竟,他以往只是個一事無成的小丑。

然後,一次他眼中看為偶然的機會,華老師安排他在學界比賽中在第二出發區出賽,僅次樑,隊中皇牌。

「睇佢測試就知佢會贏啦。」華sir見他第二名回歸,淡然的道。
「估唔到佢會快過阿樑喎。」雅說道。「加油啊,阿然!就快衝線啦!」
「阿樑根底係好,但佢一直贏開,早已經熄咗火。但見呢個細路一入嚟似乎有啲心事,之後就係咁跑係咁跑。我都估到佢遲早有一日會出人頭地。」華sir依樣淡然。

⋯⋯

「我同華sir傾過,學校田徑隊無辦法再幫到你。」良sir道。

他一臉錯愕,這消息仿如晴天霹靂。在這一年間,他的人生就是跑步。跑步就是他的人生。在他被背叛一刻,在他以為萬事休矣的一刻,是跑步讓他涅槃重生。但在這一刻,他竟被告知這旅程要走到終點。從前,他可能已哭出來了。但在那一圈又一圈的磨礪中,他淚水的泉源已徹底乾涸。鳳凰重生需要化作火焰,也許正是如此,他的淚水在重生一刻已經消失殆盡。當解放傷感的安全閥消失,從此以後,一切災厄或成燎原的狂怒、或成冷冽的憂鬱。在成長的一刻,他的一部份被埋葬了。有些事,有些反應,已隨著舊日的自己消失在時間長河中。

他呆了好久,世界只剩下一抹空白,一片寂靜。

「楓教練,你記得係邊個㗎可?佢喺出面有個田徑訓練班。你去搵佢訓練啦。只有咁,你先可以繼續進步落去。」

死寂的憂鬱,突然化作五彩斑斕的狂喜。良Sir並不知道他心中這趟被打進地獄,然後突然衝進天堂的旅程。只暗忖他的性格自一年前收斂許多,現在竟變得沉靜了。

⋯⋯

這就是林適然長跑人生的起始。

Text:周漢聶
原文刊於《運動版圖》2023年9月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