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流乾.汗雨》[四]

《流乾.汗雨》[四]

黝黑婉娫的單車徑上踏㗳響過不停,天藍色彎勾牌跑鞋仿如月步,輕輕著地,但那彈力竟如同極磁石般強力相斥。在其之後是鮮橙色速龍牌跑鞋,啪啪爽朗的聲音,猶如相聲竹板清脆。在它們兩旁夾擊的是鮮黃鮮綠三爪牌跑鞋。啫喱狀鞋底觸地一刻化開,但瞬雷未及掩耳又回到中心。收放之間,地面震盪之勢全被化解。

四個男兒,八雙跑鞋。踏㗳呼哈之聲是他們的共同語言,他們揮下滴滴水珠,為單車徑披上一襲班點長裙。拉闊鏡頭,色彩斑斕的人群或如手鐲、或如手袖般在單車徑的長臂上流動,讓這大學校園拾回妙齡少女的風采。

由彎勾牌跑鞋領路的先鋒部隊瞬息間風起雲湧,穩如泰山的踏㗳聲突變紊亂。倏忽,清脆之聲以密集之勢敲破安穩。片刻之間,本來井井有條的閱兵操變為交響曲開場前的各自拉奏。獨自離隊的先鋒似是早有預謀,雖氣喘吁吁,但他穩健步姿卻絲毫未變。緊隨其後十米的兩個似乎少受驚嚇,以致本來同步的呼吸變成時而你上我下,時而兩拍對三連音。留守四人集團最尾的始終維持自己的節奏,任由前面甩開自己五十米有幾。但細心一看,那距離竟似在慢慢收窄⋯⋯

「戰術成功咗。」然心想。為了這場比賽,他已為這戰術準備良久。在訓練中重複預演,為的就是在比賽中以此突圍。他知道是次比賽強敵林立。要贏,就得拼上所有。若然失敗,他自知定會一敗塗地。

⋯⋯
「唔搏可能可以穩守第三。搏咗,失敗咗可能會輸。但我唔想留低遺憾。就算係輸,至少我試過。」在比賽前,然早已預演一切可能出現的情況。他不是個「正面」的跑者,所以每次比賽前他都會將所有的可能性演習一次。大多關心他的人都不禁覺得他實在想太多,怕他辛苦自己。然而,然也知道自己的確會比他人多考慮失敗的可能性。

但其他人又怎會明白然其實也會因自己「想太多」而煩惱良久?曾經,然試過徹夜不能自控地想像翌日比賽場景,結果要拖著疲憊的身驅上陣。沒有人比他自己更討厭自己「想太多」。他也試過叫自己不要再想;也試過想其他東西;也試過把一切對手、比賽壓力視為無物,但最後,這些都沒有平靜他思緒。反而,一次偶遇高人讓他明白「跑車必須接受自己沒有客座」的道理。他開始接受「想太多」是自己一部份,不抵抗,不抱怨,自此反而內心更加平靜。

但好心人總愛「提醒」然要「提升」自己的境界,著他不要「想太多」,因為「大師」們都不會「想太多」。然聽著無奈,唯有點頭認同。但心裡卻是一次又一次失望。那些許諾永不離棄他的人,竟會拒絕、排斥他的真我。但他明白,不明白自己實是平常,只是自己不經意強求他人了。
⋯⋯

離衝線只有三公里。在訓練當中,他早已習慣在突然衝刺後帶著酸軟雙腿跑到最後。「放鬆。拉起個人!」他心中對自己喝斥著。看著一個個路上的標誌,他知道自己離終點不遠了。

夏日濕悶的空氣無情地蒸焗這群身穿各色戰甲的跑手,領頭的然自然首當其衝。那濕熱之氣衝擊不顧一切前進的然,把他身上的氣焰溶化,使它如血液般嘩啦嘩啦流到地上。在這惡毒攻勢下,然漸覺疲倦。

「練習時你練過,試過呢種感覺。捱多二百米,捱多陣,呢種疲勞就會過去。」他嘶啞著,瘋狂攫取周遭的氧氣。遠觀,他的腹部已開始傾塌,肩膀亦逐漸前縮,漸漸竟覺他的跑姿與冬天瑟縮在被窩的孩子相差無幾。

但,他離終點只有一公里,而上兩次回望,他的對手早被拋開百米之外。

「頂住,贏到㗎!撐住啊楊正然。」他從心底歇斯底里的嘶吼。

「去啊馬英傑!」然錯愕不已。明明剛剛已甩開他百米有幾,怎麼他竟如吊靴鬼般陰魂不散?「王俊濤!好型吖!」那「吖」比常人語調高兩個八度。不對,那是橫跨兩個八度的跣音。但在這場景並沒有人異議。

他們兩個氣若游絲,亳無辛苦跡象。轉瞬間,他們倆的背影在然眼前出現,隨後,那兩個背影漸漸縮小。

尚有六百米,只差一道斜坡便到運動場。然雖已筋疲力竭,但他知道只要咬住與前面兩個人的距離,他的「失敗」也會以第三作結。不好,但也不太差。

「四百米!」踏入運動場一刻,然倏忽感到身旁有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。他往右一瞥,那道黑影已瞬身閃過。然拼命追趕,但那黑影愈來愈快,竟有迎頭趕上馬英傑、王俊濤之勢。

衝過終點一刻,然緊閉眼睛瘋狂喘息。他失敗了。雖然他對此早有預期,但他還是覺得自己失敗了。

他心靈並不比身驅少受煎熬。雖然他早知失敗的風險,但事情發生一刻,他仍是極之痛苦。

「如果你無衝,你穩守第三,咁樣你覺得自己會滿足咩?唔會。你唔會。所以你已經做咗你應該要做嘅事。做咗,就無憾啦。無憾,咁仲有咩唔開心?」但無論他如何勸說自己,然始終開不了心。看著頒奬台,他仍是希望站在最高的是自己。他腦海一次又一次重播自己在訓練中幻想的勝利情景,但在此情此景,那一切都化為殘念。

⋯⋯
今天之前,他並不知道剛才那黑影就是他自此相當敬重的對手:穆浩澟。

Text:周漢聶
原文刊於《運動版圖》2023年7月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