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

晧月皎潔，在漆黑的樹林間照出一條淺灰山徑。沿著山徑而行，便見倚山頂座標柱坐下的二人。地上一個個啤酒罐亂作一團：有的站著、有的倒下、有的如腹痛般曲成一團。二人背靠石柱，任由濕熱的空氣蒸薰著他們熱轆轆的軀體。汗臭與酒氣相互交錯。兩個臭男人，在空氣中嗅著各自的存在。所謂男人的浪漫，大概就如這靜謐空氣一般。

「Sorry。」畢颿道，「無你就無今日嘅我。你過去為我做嘅決定無一個係對我唔好嘅。但我去到今日，仍然無辦法明白你。」

「細細個，你要我離開讀咗三年嘅小學，去到外國讀書。嗰陣，我唔識佢哋嘅語言，唔知佢哋文化習俗。我唔知道原來佢哋唔鍾意人做到好努力咁。雖然我好多次半夜見到有人匿埋溫書，但佢哋嘅文化原來係要扮無嘢，無努力，大家都好享受人生。我咁細個，點會知呢？由細到大，慣咗努力係會俾人讚，結果去到嗰度俾人排斥。佢哋話我係swot，有親啲咩活動，佢哋都總唔會話我：『He’s too good for plonkers like us. Go on…』其實我而家諗返轉頭，大家都唔成熟，唔知自己對對方傷害可以有幾深。我諗而家嘅佢哋都會後悔掛。細個，我好嬲好嬲你，唔明點解你要送我去面對呢啲咁嘅事。你話你好愛我，你話我係最寶貴、最獨一無二嘅，如果係咁，點解你要送我去一個又凍，又黑，成日落雨，啲人又咁『友善』嘅地方？幾年後，我慢慢明白原來我係要學識好多重要嘅人生功課。如果當年我無俾人排斥，我或者唔會學識獨處。如果我無畀人笑係swot，可能我唔會知道自己嘅努力原來係會令人覺得好大壓力。好多年之後，我明白你係為我好嘅，我亦都明白自己細個嗰時怪錯咗你。」

男人一語不發，但臉上微笑始終溫暖如雪中朝陽。

「後來，我好努力咁想令你覺得驕傲。我好努力咁學習，好努力咁做突出一個。當然，我喺當中都攞到好多成功感，但我更想你為我自豪。你講嘅嘢，我用心聽，用心做。細個唔識世界，唔信你係為我好，好多時當你講嘅嘢係耳邊風。但後來，我好努力跟住佢嘅意思。你話學外語可以開闊眼界，我就去睇《孤星淚》嘅原文。你話「能力愈大，責任愈大」，結果每一次足球比賽，講Sorry嘅總係我。『Sorry我入得唔夠多波搞到大家輸咗』、『Sorry我應該回防』、『Sorry我唔應該喺呢個時候受傷』、『Sorry我唔夠快』⋯⋯我好努力，好努力咁做好，因為我學得你想我咁做。結果，考大學嗰一年，我想報哈佛大學，因為我覺得你想我努力喺世界發光發熱。但你同我講只會供我去臺大讀書。我好唔明。明明我想去哈佛，除咗為咗自己虛榮，亦想令你自豪，結果你送我去一個完全唔起眼嘅地方讀書。我當然好嬲，好震驚，唔明點解你會咁樣對我。後來，臺大嘅老師對我好好，我喺嗰度又發揮得唔錯，就慢慢覺得你係為咗我好先叫我入嚟呢個地方。慢慢，我對你又有返信心。而今次，我覺得我嘅信心唔同咗。唔再覺得我努力做啲乜，你就會成就我心入面嘅願望，當然我都好想你會俾我最想要嘅嘢我啦，但我知道就算你唔俾，你都係為我好。我真係信㗎，但我用咗幾年時間先再可以相信你。」

他始終沉默的微笑著。

「但係就算我知你係為我好，你叫我做啲我唔想做嘅嘢嗰陣，我都係有唔少怨言。份工一開始好辛苦，後來捱過咗，做得好地地，你就叫我轉工。我嗰陣唔明，而家都未明。我同Alexandria拍拖拍到談婚論嫁，你叫我飛咗佢。我聽，我信你㗎，但我唔明。我好難得先搵到班可以交心嘅好兄弟，你就叫我唔好再見佢哋。我聽，我信㗎，但我真係唔明。我知你做人做多我好多年，識多我好多嘢。加上以前，你叫我做嘅每個決定都係為咗我好。我真係相信你叫我做嘅每樣嘢都係為我好，但你叫我做啲我唔想做嘅嘢，我真係笑唔出。我會聽你講，但你俾我唔開心啦，你俾我嬲啦，我真係唔明你。但我信你㗎，我唔知道你係點樣為我好，但我真係信。你原諒我無辦法開開心心咁做啲我唔想做嘅嘢啦。」

他臉上的微笑依舊和熙，他起來，灼灼的雙瞳直照進畢颿紅筋盡現的雙眼。他伸出手，輕撫畢颿的頭。然後轉身，往那漆黑的樹林走去。

文章刊於《運動版圖》2022年4月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