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流乾•汗雨》[三]

《流乾•汗雨》[三]

甫過七時,烈日已無情地劃破雲層,金光閃耀的刃把田徑場削成兩半。一半早已熱得使人窒息,另一半死死抓住看台上蓋僅存的護蔭;但那侷促鬱悶的濕氣卻早已大肆進軍,搶佔那剩餘的休憩之地。

然而,炎炎夏日無損跑者意志。晨光初升,他們便離巢前往跑道。即使日照之處炙熱如釜;縱然陰涼之地必有蚊蟲聚集大快朵頤,他們卻亳無退避之意。火裡火裡去,無畏無懼。

這卻不是對這城精英跑手的頌歌,因為這群跑手都有自知之明,他們比起精英弗如遠甚。他們雖力求進步,但卻對自己與精英選手的實力差距清𥇦無比。他們都有自己的工作、生活,但到運動場上,他們卻會認真對待訓練。能在六十分鐘內跑完十公里的便把目標訂在五十分;能跑半馬的就挑戰全馬。他們各有特色、身份,但到運動場上,他們如出一轍,對自己的刻苦要求同樣使人肅然起敬。他們並非那膚淺的完賽時間能夠定義,因為各人都有一步一腳印的艱辛歷程。每人有自己的故事;每人站上跑道也有各自的原因。

椿年過五十,然而外表卻仿如三十有幾。他在商場打滾多年,早已累積了不少資源人脈,大可舒適安享晚年。然而,他卻週而復此的來到運動場訓練。誠然,挑戰「六大馬」是個噱頭,是個為了「譽於親朋好友」的目標。但生而為人,誰無虛榮之心?挑戰自我,刻苦訓練,當中渴求一些肯定又何罪之有?

雖然總有些「精英跑手」對椿這類跑手嗤之以鼻,但這又何嘗不是妒忌?若君實力雄厚,滿有自信,又何需抑人揚己?

曾經,楓教練的跑團是一枝精銳部隊。年輕男女精英在各個分齡比賽中大放異彩;如椿般的中年跑者亦是團隊骨幹。每逢訓練,雖然節奏不一,但年輕跑手與年長跑手卻亳無隔膜。青春鬥志讓中年人燃起熱血;中年的智慧教搖擺不定的少年應付人生波濤。

但在欣的時代,這一切都出現變卦。

欣在運動的青春年華專注事業,在自己領域稍有成就。在友人介紹之下,她來到楓教練的團隊。短短一年,進步匪淺。她為人主動,不計較為隊友效犬馬之勞,因而楓教練日漸欣賞器重她。

在她薰陶之下,團隊開始漸漸養成「慶生」和飲早茶的習慣。漸漸,欣成為了團隊不可或缺的核心。漸漸,楓教練把團隊的社交媒體也交到她手中。楓教練戰戰競競的肅殺氣氛漸漸換成嬉嬉哈哈的玩樂笑聲。團隊少了一份嚴肅,多了一份從容。大家開始變得無所不談,雖然話題少不免重重複複,但以往的沉默肅穆不再。

這是時代的變更。

舊日傲氣滿滿的青年軍亦逐漸消失。澟覺得自己無法在嬉皮笑臉的團隊中練習,因而開始千山獨行,自己執行楓教練的訓練計劃。看見澟開始離群,欣滿懷大愛的向大家問道:「啊澟而家自己練習,我就明白佢唧⋯⋯但其他人唔知會唔會覺得佢好串嘴,覺得自己好叻,有毛有翼曉飛咁。」

「後生仔咁傲慢都唔係好事!」
「我都覺得佢睇唔起人好耐⋯⋯」
「恃住自己跑得快睇唔起我哋啦⋯⋯」

是非此起彼落。不久,澟便正式離開,投入陳國忠教練的團隊。而楓教練的精英骨幹亦逐漸支離破碎。

取而代之的是欣那充滿歡樂的悠閒跑步團。

澟本人亦管不得那麼多事非八卦。也許,像他的精英跑手能夠有他的修為,正正因為他可以閒事莫理。於他而言,除了成為最強,其他人與事大多無關痛癢。正因如此,他一直對欣不瞅不睬。而欣亦覺得他為人非常囂張拔扈,恨不得能有機會參他一本。

然雖也不甚滿意欣的作風,但卻敢怒不敢言,因為然的經歷教訓他做人總要留一線。因而,他對敢於千山獨行的澟心存敬意。另外,然對於楓教練多年的教導不勝感激。即使他不喜歡欣對團隊的破壞,但他對楓教練的敬意更為重要。所以,他情願與欣保持友好,以免楓教練難為情。但同時,當他與澟二人獨處,他能夠更多表達自己。雖然,坦白說,在他心中澟是他自己的偶像。在很多事中他都不敢多說多問,只會靜靜聆聽他的想法,心中敬佩不已。

但然的實力,與澟只差一線。在某些日子,他甚至能克勝澟,但他心中卻一直敬畏著對方。

也許,澟的氣焰在某些人眼中刺眼難耐,但在另一些人眼中卻是明亮的路燈,在漆黑前路中指引方向。

Text:周漢聶
原文刊於《運動版圖》2023年6月號